[明]徐渭《墨葡萄图》
最近，著名画家靳尚谊老先生观看中央美术学院学生毕业展后现场发出的“没有大写意，也没有小写意，国画系怎么成这样了”的感叹激起了不小的波澜。确实，浏览央美的国画毕业展作品，几乎清一色的工笔作品且件件尺幅巨大，尽管画面效果各有不同但制作的痕迹明显，图片化倾向浓重，总感觉少了那么一种“味儿”。由此及彼，从高校内到社会上，从省展再到国展，写意画式微而工笔画大行其道成为当前中国画最突出的现状，好坏与否确实发人深思。
工笔画成为主流的直接结果是中国画作品背后的雅气、静气、书卷气减弱了，最宝贵的笔墨韵味消失了，毛笔与宣纸碰撞产生的奇妙效果没有了，中国人千百年来在宣纸上挥洒所达到的炉火纯青的高度也不见了。水墨交融，由胸臆到笔底流露的一气呵成、浑然一体的艺术境界丧失了，令人遗憾！这也是靳老发出感慨的根本原因。
回顾中国画史，从王维开创文人水墨山水，写意画逐渐成为千百年来中国绘画最主流的发展脉络，经五代徐熙大胆探索渐成面貌，再由宋元明清进入高峰直至近代。
徐熙野逸，梁楷简率，赵子昂雅致，黄公望华滋，徐渭奔放，四僧冷峻，八怪张扬，老缶古拙，齐白石烂漫，黄宾虹浑厚……高山仰止的写意画家不可胜数，这些写意画家构成了中国绘画一座座连绵的高峰，他们的写意作品神气迥出，清气直抵心灵。逸笔草草、以少胜多是中国写意绘画最大的艺术魅力和艺术价值所在。即便不加色彩，中国人也能将它玩出五色甚或七色，在笔墨世界里肆意挥洒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写意绘画是中国文人找到的最适合表现我们这个民族性格与情感的方式，也是深入大众意识深处最具代表性的艺术表现形式。写意画虽讲究惜墨如金，里面却包含着画家深厚的学识、思想、修养和情感等众多文化因素。画家的文化修养是写意画最大的背书和底气，也使它成为看似简单实际很难达到高处的一门艺术。海德格尔说：“一切艺术的本质是诗歌。”文学艺术浓缩于寥寥数语便有了诗，字愈少情愈浓。绘画也同理，如果说绘画具有诗性内涵，中国写意绘画就是最接近这种内涵的表现形式，在情感的浓烈与含蓄表达中彰显了国人的民族气质。
国画之路发展到当前，写意绘画衰落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何以如此？首先当然是写意绘画本身的特点决定的。写意画讲究灵气和个人感悟与修养积累，相对而言更适合点拨式的教学，出作品久，出作品难。大学国画教育时间跨度长，需要适合长课程的内容，工笔画的制作有一套程式化的步骤，更符合教育体制需要。就成果而言，追求细腻效果呈现的工笔画显然比写意画更具有显性成绩可循，一定程度上导致教育思想与导向上的偏差。
其次是展览体制的深远影响。从地方性展览到大型国展，一味求大求全成为至今依然存在的展览时髦。作品尺幅小了往往引不起评委的注意，连入展的机会都没有，所以许多作品都按组委会规定的最大规格来。与写意绘画比起来，工笔画在这方面显然更具有优势。工笔画能更大地拉开框架，塞进更多的表达信息以适应展览的主题性要求。同时，工笔画重在制作，可最大限度地掩盖技术上的弱点和不足。展览入选的巨大利益使许多国画业者无法抗拒，故而造就了教学和创作都只为迎合展览的展览体作品。这种功利主义导向对当前中国绘画发展的不平衡现象有着不容小觑的影响。另外，写意绘画的衰微还有部分原因来自于国画创新的结果。西风东渐背景下，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至今，国画一直创新不断，人们对新形式的寻找与实践乐此不疲，对需要坐冷板凳的传统写意绘画的研究则投入减少。从高校到各大美术机构，精研写意绘画的力量越来越少，加上以求新求变求现代为标签的年轻一代国画学子更热衷于图式上的营造，导致写意绘画的传与承都不足。
纵观中国画的发展，以讲究笔墨的写意和文人绘画为主流，工笔绘画次之，时至今日这种脉络已经出现了大反转。实际上，对工笔画大行其道的质疑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质疑并非贬低工笔画的艺术价值，而是对中国画发展生态不平衡的担忧。中国艺术讲究韵味，“气韵生动”被视为绘画艺术的最高境界，而这种气韵最多体现在写意画中。写意绘画讲究意、笔、情、境的综合表达，创造了皴、擦、点、染的独特技法体系，如焦墨、飞白、中锋、侧锋等。石涛云：“舍笔墨其何以形之哉？”笔酣墨畅的写意形象呼之欲出让这套丰富深厚的技法语言自带审美和艺术特色，成为中华文化的独特代表，展现与东方大国哲学和智慧相匹配的人文气象。相比而言，工笔画则在这方面虚弱得多。从根本上看，艺术最重要的感觉归于感性，而工笔画更多偏向理性和匠气。所以，写意绘画在我们文化语言体系里不应该没落，应该得到大力发扬。
作为写实油画家，靳老先生或许在几十年的艺术实践和中西绘画语言对比中更深地懂得写意绘画的艺术价值，他的几句短短发问振聋发聩，醍醐灌顶。“靳尚谊之问”的背后，隐藏着老画家对中国写意绘画重生的殷殷期望。
（作者系艺评人）
